1915 年,爱因斯坦创立了广义相对论。但在当时这个理论还很难服众。爱因斯坦需要一个实验来证明它。
确切的说,他需要一次日全食。
在日全食时,太阳光线到达地球时会否受引力影响而弯曲以及其弯曲的程度,可以用来验证相对论的部分理论。不仅如此,太阳附近最好有一些足够亮的星,它们不会被日冕的光芒所淹没,这样就能以它们为参考点进行观测。可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天文现象,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
但相信广义相对论的英国人爱丁顿还是决定利用日食去验证这个理论。
“一年中考察光线的最佳日期是 5 月 29 日。”他在科学日志中写到:“太阳沿着黄道作周年运动,在它所经过的地方恒星的密集程度是不同的,但是在 5 月 29日这一天,太阳正好位于非常少有的一片亮星——毕宿星团之中,这是它最好的星场,比其他的任何地方都要好得多。那么如果是在历史上另外某个时期提出这一问题的话,也许要等上几千年才能在这个幸运的日子里发生一次日全食。但我们的运气真是好极了,就在 1919 年 5 月 29 日将发生一次日全食……”
爱丁顿筹备了两年,派出两支考察队伍去观测日食。后来他们成功进行了观测,也证明了理论的正确性。爱丁顿欢欣鼓舞,爱因斯坦赢得了荣誉,这是一个好故事的好结局。这个故事中有天才,有冒险,还有壮丽的天象,故事最后指向了真理。
虽然,即使没有这次观测,广义相对论仍可以被其它方式证明,也无损于它最终的光辉。毕竟真理迟早会被揭晓。
可这个“迟早”中,隐含了真正的危机。
物理化学家罗莎·富兰克林拍摄了DNA晶体衍射图片“照片51号”,让沃森与克里克解出DNA结构的关键线索。但她38岁就去世了。在她去世四年后,沃森与克里克因为DNA结构登上诺贝尔奖的领奖台。
那里本来也许有她的位置。可惜她离开的太早,而荣耀来的太晚了。
人们总喜欢说“迟早会来”,仿佛是一颗定心丸,足以忍受等待。的确,那个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是恒定的,大概真的会发生。然而人无法不朽。人会在“迟早”所描述的时间区域内,快速的改变,衰老,死去。时间对所有人都是残酷的,但对某些人格外残酷。迟早迟早,早了也许还好,但是迟了,很多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前几天我问了学数学的朋友肖霄一个问题:质数的分布是均匀的么,还是有的部分密度稠密,有的部分密度稀疏?如果我们能活三万天,那么这三万天里,我们将在青年时遇到最多的质数日,还是晚年呢?
肖霄很快回复了我:N(任意正数)足够大的时候,比N小的质数的密度差不多是1/log(N),所以质数的分布越来越稀疏。
这个图是pi(x)也就是质数密度函数和两个拟合函数的比值,可以看到开始的时候有很多波动,所以在x小于10000时,小于x的质数密度波动很大。
如果我能幸运的活到82岁,也就是说,我的人生足足有三万天,那么,在第一个一万天(即青年时代)里,质数日很多,但接下来,质数日就越来越少了。
如果每一个质数日都代表一个于我而言特殊的日子,那么我与这些日期相遇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
质数日仅仅是个日期,这种纠结大概只是一厢情愿的矫情,可在某个维度上,我确实失去了与之相遇的喜悦,而这一切只因为我的年龄在不断增长。
今天北美经历了一场日全食。我身在地球的这一边,无法亲见,也就这样与壮丽的天象错过了。
其实也算不得多么可惜。人一生会错过许多值得经历的事件。即使出现在伟大蓝图中,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像素。就算我们正身处某个剧变进程中,正与一段历史擦肩而过,然而我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日子里,浑然不觉。
或许这种浑然不觉其实是种幸福。在一些事情开始被盖棺定论的那一天,我们回望过去,也许会说,“我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但经历其中而未染纤尘,又是多么大的幸运。
可每每细究,仍怅然若失。我知道自己正失去什么。之前读人物传记,看到那些青年时代就崭露头角的科学家们:狄拉克26岁就提出了描述相对论电子的数学理论,图灵24岁时就提出了图灵机的概念…就像所有中二患者一样,我会忍不住在年龄上与他们对比,那时我还会侥幸的想,我毕竟比他们还年轻啊,也许我还有希望,能在现世也找到属于我的那部分。但是当青春的ddl像黄昏一样迫近时,我意识到在所有可期待的未来里,我是不可能在光完全消逝前找到了。我将落入平庸,继续维持着碌碌无为的生活。我和其他人唯一的不同,就在于我太晚才明白这一点。这种后知后觉,让我的整个青年时期为之脱臼。
如果注定平庸,如果就连这平庸的一生都如此之短暂,如果只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和千万个人相仿,那么他的存在又有何必要性呢?
这个问题同样平庸,但其实在千年之前,苏轼就已经给过答案: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 而天地曾不能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且夫天地之间, 物各有主,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耳得之而为声 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 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其实是在自问自答。可能他说服了自己,但在这些令人振奋的句子过后,还得面对杯盘狼藉的生活。无限壮阔到令人绝望的星空不会真正伤人,华袍上的虱子和手中冒着腥气的鱼才会。无论有多少种方式可以给自己宽慰,在现实中,我们依然错过了日食,依然要走向质数日越来越少的人生阶段,依然要渐渐老去,就像宇宙熵增,无可转圜。
可如果想象一个几十光年以外的观察者,他从天文望远镜中看到我们的一生。在这个观察者的视角里,我们不仅仅是此时此刻的存在,而是无数个已经过去的日子与无数个将要发生的时间片段的合集。在那一瞥之中,将囊括我们出生的一瞬,也包含我们死亡的瞬间。我们的爱恨和思考,沉默和挣扎,此番的追问与自我疏解,都将历历在目,被这个公正的记录者尽收眼底。
而在被远远看到的一刻,每一种平庸都将光辉夺目。
在观察者这番观测的历史回放里,我们也许会在这场最终的放映中倒着,重新活过自己的一生:从垂死的病床上起身,变成敬老院里的老人,轮椅快速后退,蹒跚着站起来,又变成参加孩子婚礼的中年人,接着在暴雨中回到自己的家,成为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走在街头向后跳了几格,一跃就到了操场上,成为中学运动会上拉风的少年;继续回放,我们,变成小学课堂上走神的孩子,变成母亲怀里微笑的婴孩,我们重新经历所有温柔与严酷,最后生命终结在一声响亮啼哭中——是的,我提到的这些象征生活的元素是如此刻板印象,过分典型仿佛不真实,但这也许是我们大多数人所在经历的,我们的人生。
——却没有比这更千回百转,又荡气回肠的浪漫了。
配图是我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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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王江山专栏
42,出自《银河系漫游指南》,意为宇宙最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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